经过对班级管理的双层教育目标的探讨,可以看到:学生个体与班级集体不再是相互对立的两极,而是相互成全的两种精神生命体。首先,从班级的存在价值来说,班级是为学生个体的精神生命的真实成长而存在的,而不是反过来,学生个体仅仅是为成为集体成员(或社会化)而存在的。班级应该成为学生得以和他人(老师和同学)相互敞开心扉,共同拓展视野,不断提升精神品位的场所,成为为学生提供的更为开阔、更为高尚的心理空间。其次,从学生个体的发展方式来看,每一位学生应该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不断丰富自己精神生命的内涵,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在参与建设民主型班级的过程中提升自己的人格修养,让“小我”变成“大我”;由此,学会真诚面对不同人的思想和行为,学会承担对他人、对社会,乃至对整个世界的一份责任,而不是躲在狭隘的个人世界里孤芳自赏或者独自承担痛苦,也不是怀着“他人即地狱”的心态自私地追求个人享受而不顾对他人的尊重,更不是在多元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迷失自我、放逐心灵。
综合起来看,民主的交往方式是同时实现建设“民主型班级”和培育每位学生“人格系统”这个双层目标的教育之道。
1.群体交往是学生个体发展的基本途径
诸多研究表明:学生在班级中参与的高品质交往不仅可以养育其“人格系统”,而且还能培养其高水平的“认知系统”。心理学家们的多方面研究已经证明:学生个体的“认知系统”的生成有赖于他在教学活动中与同学、教师的互动过程;其中,与同伴开展“群体交往活动”具有独特的价值。在这方面,至少有四个方面的研究都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1)学习活动中的“集体思维”可有效提升个体思维品质。“个人总是在同群体进行交流中不断发展认识的,这是人生存的一个特性。”“学习集体中的相互作用是内外一致的集体思维……个人思维应放在集体思维中来考虑。……具体地说,集体思维包含着相互确认、相互补充、相互启发、相互对峙。”通过集体思维,“认知系统”得以在个体头脑中生成并系统化,进而影响着看待事物的方法,以至于确立人生观——这就是集体思维本来应有的教育力量。①简单来说,在一个具体的群体中倾听、表达、交流是个体展现其生命特征的存在方式,参与高品质的群体交往、融入高质量的集体思维是促进个体形成高水平的思维方式和高质量的认知成果的关键途径(看似独自思考、阅读或解题的过程,其实是与思考对象、其他的思考者或读者、出题者“对话”或“交往”,只不过其表现方式并不那么外显)。
(2)在同伴中的地位对于学生个体学习具有重要价值。奥苏伯尔(D.P. Ausubel)在提出“有意义言语学习理论”时指出:“一般称之为学校情境中的成就动机,至少应包括三方面的内驱力决定成分,即认知内驱力(cognitive drive)、自我提高的内驱力(ego- enhancement drive)以及附属内驱力( affiliative drive)。”认知内驱力是一种要求掌握知识、系统阐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需要,自我提高的内驱力是个体因自己的胜任能力或工作能力而在同伴中赢得相应地位的需要,附属内驱力是个体为了赢得长者(如家长、教师等)的赞许或认可而表现出来的把工作做好的一种需要。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自我提高的内驱力“这种需要从儿童入学开始,日益显得重要,成为成就动机的主要组成部分”。
(3)集体活动是个体发展不可缺少的关键因素。提出“最近发展区”理论的维果茨基揭示了两条规律。其一,人所特有的被中介的心理机能不是从内部自发产生的,它们只能产生于人们的协同活动和人与人的交往之中。人的个体活动是由集体活动派生的;集体活动或外部活动与“外部心理过程”相联,个体活动或内部活动则与“内部心理过程”相联。其二,人所特有的新的心理过程结构最初必须在人的外部活动中形成,随后才可能转移至内部,成为人的内部心理过程的结构。这种从外部心理过程向内部心理过程的转化,实质上就是“内化”过程。@据此,维果茨基提出了儿童文化发展的一般发生法则:“在儿童的发展中,所有的高级心理机能都两次登台:第一次是作为集体活动、社会活动,即作为心理间的机能,第二次是作为个体活动,作为儿童的内部思维方式,作为内部心理机能。”
(4)个体的意义感受源于亲自投入的群体活动中的生活情节。心理学家图尔文(E. Tulving)在研究人所特有的“意义感受”时指出:意义感受源自个体与主观体验有关的特殊记忆系统——情节记忆( episodic memory )。“情节记忆反映的是主体与记忆对象之间的密切关系,不仅记住了过去经历的事实,而且融合着主体的感受。”进一步来看,“意义感从何而来?……主要产生于自己投入群体活动的生活情节。在我们作为主体投入群体生活情境时,会真切地感受生活情境中的具体过程,会对其中的直观生动深有感触,由此引发的主体情绪与意义感受密切相关。……如果平静度日或仅仅旁观,就大大减少了引发情绪体验的机会。因此,情节记忆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依据身置情境和情境内容的充实,以此发展深刻的主体意义系统”。
由不同心理学家从不同角度展开的上述研究,都超越了思考学生发展时的传统格局(传统的格局局限于“个体”及其“认知发展”),触及了促进个体生命全面发展、人的生存方式(而不仅仅是认知方式)的关键因素:群体交往或群体活动。正是在这个关键因素中,学生的思维得以激活,而不是陷入固化;个体的学习有了更强劲的新动力,而不只是为了认知任务;高级的心理机能得以发展,而不至于停留于孤独的更低层次的心理活动;人类特有的意义感得以生成,从而超越平庸苍白的生存状态……有了这种关键因素,进而由此开发出充满生命活力的发展资源,则学生的发展融通了“认知系统”和“人格系统”,学生的在校生活由此生成个体性的、深刻的意义感,课程内容(包括他们在交往中创生的内容)得到更深刻的个性化理解,相应的教育活动(教学活动)就是优质的、有效的、高境界的。若没有这种关键因素,学生的生命发展(包括学习活动)必然会留有缺憾,甚至是具有长远影响的重大缺憾——缺乏群体活动、缺乏“情节记忆”、缺乏意义感受、缺乏“自我提高的内驱力”,也就难以真正实现“有意义的学习”,同时也会导致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没了自我”;此时,“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是机械地维持着生理的运转”,或者疲惫地忙于条件反射式的认知学习。
于是,在探索学校教育中的学生发展时,我们可以有更充分的理由往前探索,超越仅从知识学习、课程改革或教育内容更新的狭隘视野,进入到通过群体交往而激活的生命发展的开阔空间。其中,班级生活(包括对各门学科的学习)中的交往对学生个体发展的价值是整体性的,它包括促进个体“认知系统”的发展,更包括促进学生“人格系统”的发展,而且这两方面的发展是相互交融的。将这两方面的情形整合起来,一个可信的结论就是:学生参与的群体交往(尤其是与同伴开展的长期的、面对面的、日常化的深度交往)对于个体的整体发展具有独特的价值。
2.民主交往可同时实现班级管理的双层目标
群体交往对于学生发展具有独特价值,但这种价值并非天然就存在,因为它是在学生参与群体互动的过程中产生的。这就意味着,如果个体没有主动投入到群体交往、或者个体投入的交往活动品质不够高,那就如同进入了低档次的课堂,是难以充分开发出群体交往的教育价值的;与之相对,如果能用先进的教育思想,激励个体主动投入高品质的群体活动,群体交往的教育价值就可以得到有效开发。这正是专业化的班级管理致力于建设“民主型班级”所追求的教育效果。在这里,“民主”是班级生活中日常化的群体交往方式的特征;通过班级之中的民主交往,建设“民主型班级”和培育每位学生的“人格系统”这两层目标得以同时实现。
这就有必要界定“民主交往”或民主的交往方式的涵义。此时,我们关注到的一些优秀教师乐意采用“民主”“科学”“法治”等词语来描述他们的工作特征;其中,他们对于“民主”的理解也各有自己的侧重点。例如,魏书生强调“决策过程民主”“民主表决”“民主讨论班规班法”“班费收支账目定期向同学们公布”和“解决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主动性问题,解决教师为学生服务、同学生齐心协力搞教改的问题”“抑制教师自我中心”“和学生多讨论、多商量”。再如,李镇西关注“民主”之中蕴含的平等、自由、法治、宽容、妥协等精神内涵,强调通过“法治”管理让学生在民主生活中学会民主,并认为法治的基本原则和精神核心是“法律至上”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通过自己的实践证明班级“法治”管理有助于培养中国的现代公民,这包括通过班干部和其他岗位工作的轮换来培养每一位学生的能力,也包括对学生进行民主精神启蒙的实践教育。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感到这方面的探索还可以进一步推进,例如超越对口号式话语的热情引用,超越对政治学概念的直接引用,辨析“民主”的教育学涵义。
补充材料1-3
理解“民主”内涵时需要超越的五种情形
1.程序式民主。虽有民主的形式(如投票选举班干部),但缺乏实质性的内涵,如投票之前、之中、之后缺乏有主见的辨析和思考。
2.垂范式民主。有教师的示范(跟学生民主协商班级事务或共同制定班规),但缺乏学生的自主探索,包括超越教师规定内容的新探索。
3.个案式民主。有民主式的个别交流,特别是教师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地跟学生个人交流,但缺乏学生自己的群体交往,从而导致“班”主任的作用简化为对学生“个体”的关怀、进而淡化了对“班级”的教育。
4.认知式民主。能喊出民主口号、引用标准化的民主话语或教科书定义,但缺乏民主行动,尤其是深入到日常化的真实生活内容和成长历程的民主行动。
5.工具式民主。把民主当作处理事务的一种工具(如用投票表决的方式来决定班务,包括推选优秀学生或“三好学生”),但缺乏育人价值,尚未充分考虑到通过民主的生活方式来让每个学生享受到做人的创造感、意义感、尊严感。
资料来源:李伟胜:《班主任工作的教育思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37页。
由此,我们关注到西方政治学领域中对“民主”的探索历程和多元视角,尤其关注超越传统民主形式的协商民主和社群主义等方面的论述。经过反复对比,我们认为:超越从政治学视角对“民主”的理解,从教育学立场“尤其是从班级管理的教育专业特性的角度来理解“民主”的内涵,是可行的。这就需要运用新的智慧,超越形式化、工具式或个案式地利用民主的外在标志(如投票表决、平等交流),将其看作是一种群体生活方式的特征。在这方面,美国教育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对民主的“社会生活方式”的定义可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他认为,“民主主义不仅是一种政府的形式,它首先是一种联合生活的方式,是一种共同交流经验的方式”。“对此,可有两个衡量标准:“一个团体的利益被全体成员共同参与到什么程度;一个团体与其他团体的相互影响,充分和自由到什么程度。”胡适把这两项标准意译为:“(一)一个社会的利益须由这个社会的分子共同享受;(二)个人与个人,团体与团体之间,须有圆满的、自由的交互影响。”与此类似,我们可以通过描述学生的群体行为特征来阐述“民主”的教育学意义,进而清楚地把握沟通个体和班级整体“民主的交往方式”,将其同时视为个体行为方式和群体活动方式。
具体来说,可将班级生活中的“民主的交往方式”界定为:每一位同学自由而平等地与同伴一起共探成长之路、共创精神家园的交往方式。这具体表现为学生个体可深度融入班级生活的三种方式:自主表达发展需要,合作解决成长问题,共创共享生命智慧(这对应于下文所说的建设“民主型班级”的具体目标所针对的三个领域:组织建设、班级活动、文化建设)。个体融入班级生活的这三种方式是相互连通,每一种方式其实都蕴含了其他两种方式;类似地,班级生活的三个领域之间也是相互融通的。
于是,可以看到:民主的交往方式可以持续而深度地融入常态化的班级生活之中,让民主成为同学们在班级中的一种生活方式、话语方式、“呼吸”方式,而不仅仅是一次性或临时性的投票决定班规、推举班委等行动或行为。一些优秀班主任的经验和一些学生创造的典型案例表明:这是真正激活每一个学生内心生命豪情和思想智慧的根本之道(不能因为他们是未成年人就忽视他们的高雅智慧),也是最能体现教育真谛的建设班级的专业之道。这说明:在教育学立场所见的民主的交往方式可以成为凸显班级管理的专业品质的一个着力点,用于同时实现班级管理的双层教育目标——在建设“民主型班级”的同时培育每位学生个体的“人格系统”。
下面,我们结合一个典型案例来对此作进一步的分析。
案例1-2
一次主题班会——“主动沟通”
有一位初中班主任看到:学生正处在心理“断乳期”,他们渴望获得精神上独立自主的地位,但是,他们的自我意识尚未成熟,相对缺乏独立的策略,因而他们就像被父母拴住的风筝,激烈抗争。进入初二下学期后,该班学生在与家长沟通方面发生问题的人数呈上升趋势,甚至导致夜不回家、在外游荡的偶发现象,严重影响了学生的健康发展。针对上述情况,班主任组织该班同学及部分家长在2006年5月召开了“父母是你特别的朋友”主题班会,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这次班会的策划、实施与反思过程,让学生领悟到:亲子间的冲突不是因为父母变了,也不是因为自己变坏了,而是因为自己正在长大。班会也让学生与家长增进了互相了解,尝试着用换位思考的方法来接纳对方。
在此基础上,该班在6月初又举行了一次以“主动沟通”为题的班会。这次班会旨在通过回顾前面开展过的一系列班级活动,反思平时与父母交往的典型事例,引导学生自主探索避免或缓解亲子冲突、让亲子交往更加和谐的策略。同学们关注到:一方面,要与亲人多进行积极有效的沟通;另一方面,自己的言行要更为成熟,而不能停留于幼稚状态。在进一步的辨析中,同学们感到悟到: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主动承担更多的责任,而不是麻木地被动接受父母的关爱。
在活动之前,全班一起做了如下准备工作:(1)每位同学完成“父母是你特别的朋友”主题班会后的书面感想,并从中评选优秀作品进行全班的交流。(2)成立本次班会策划小组。(3)组织全班同学收看“十四岁生日仪式”和“父母是你特别的朋友”班会的录像,在回顾体验的同时,增强集体荣誉感。(4)以小组为单位开展调查:我和父母有过哪些争执和分歧?(5)发放相关的学习资料。
在活动结束后,班主任又及时组织学生进行反思,巩固形成的成果。其中,就包括将连续开展的亲子沟通落实到具体的行动计划之中,并在持续的关注中不断督促、鼓励孩子主动与父母沟通,主动承担自主发展的责任,让父母放心。
在这样的班级中,学生不仅能在技能方面学会主动策划、组织、实施各类活动,更能在生存方式上学会主动反思、调整自己的思想,学会主动与他人沟通、共创更美好的未来,从而展现并培养自己的生命活力。
以“主动沟通”班会为例,“民主的交往方式”可以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从日常生活中主动敞现“自豪的需要”。人们已经熟知:教师应该走进学生的内心、发现学生的真实想法、主动开发更多教育资源;与之相比,“民主型班级”所追求的发展境界更强调“敞现”,而不仅仅是“发现”或“开发”。换言之,要创造一种让学生放心的氛围,自觉、主动而又有分寸、有智慧地敞开自己的心灵。在此基础上,“民主型班级”还要超越对“自立的需要”(如纠正错误、不让父母担心)的纠结、对“自主的需要”(保持良好习惯、让家长放心)的满足,进而敞开学生充满希望和尊严的“自豪的需要”(在主动沟通中让父母开心)。此时,“民主的交往方式”就可以渗透到学生的思想和言行之中,让他们期待在群体活动中创造尊严、享受尊严。
其二,自觉辨析交往中的责任、智慧与尊严。相比于充满柔情地、实际上也是居高临下地激发孩子的感恩之心、教导孩子要孝敬家长、提出言行规范让孩子执行等常见的教育方式,“主动沟通”这一班会更关注让学生自主体悟、相互激发孝敬之心,理解家长的关心,理性地面对自己在成长中必然会遇到的困惑(包括让父母也困惑的新动态),并在此基础上彰显青春活力、主动承担与家长实现良性互动的责任。在此过程中,每一位同学都不是靠个人孤独地摸索,而是和同伴、老师一起自觉辨析、相互交流,从而坦然地、充满希望地向前开拓,共同辨析和创造新的生命智慧、生命尊严。
其三,最重要的是:在主动探索的历程中体验交往共生。如果说政治学意义上的“民主”往往带有工具意义或外在价值,用来解决一些事务问题,那么教育学意义上的“民主”更多地具有本体意义或内在价值,即“民主的交往方式”本身就让交往者都享受到生命成长的希望和尊严。换言之,在民主型班级中,民主的交往方式不仅是滋养个体精神生命的途径,它本身就是充满希望和尊严的精神生命(包括群体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就“主动沟通”这一班会来说,这一交往方式更具体地落实在相互贯通的三类交往之中:亲子交往彰显现代气息,生生交往敞开无限空间,师生交往充满新的教育智慧;它们都是让学生充满尊严与豪情的精神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